胥山风

【耀菊、燕樱】乌有之乡

机器人三定律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定律及第二定律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乌有之乡》

 

“报案人。”

“本田菊。”

“案件类别。” 

“财物损失。是一个机器人。”

 

记下这几个字时,他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一跳。这种上世纪三俗科幻小说里的人造生物在当世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所在的警署中就有一个。只是既不会叽叽喳喳总号称要毁灭世界,也不会一厢情愿自诩人类的救世主。它们只会在自己快要被数不清的案子压垮时也依然不解风情:“王嘉龙,局长有事找你”;要么就像这座房屋里的那样,走到他的身边,机械臂的末端,摆着一杯散发着热气的咖啡。

 

他不由打量了一下这个机器人,无论是模仿人体工学建造的线条流畅的四肢还是转身行动的迅捷度,都和警署里的那堆废铜烂铁截然不同。

 

而当这些机械生物无事可做,便会缩到房屋两侧的壁炉之内,尽管它们折叠的方式在王嘉龙看来怎么都有些滑稽,但好在不会让房屋显得过于拥挤。

 

“理事会似乎并不缺机器人?”

 

他指了指两侧,每两扇窗户之间都会有一个壁炉。联合政/府内部机器人的高使用率到底是让他感到吃惊,毕竟民间各处,反机器人运动还称得上沸沸扬扬。

 

“这次的有些特殊。准确地说,是一名人形机器人。您知道,那是一类造价极为昂贵的产品。”

 

上帝创造人类,把这些生命看作自己的私有财产,随心所欲摆弄他们。而今人类醉心模仿造物主,试图重现上帝曾经对他们做过的一切,到头来却对自己的造物充满恐惧。

 

年轻的二级警官不以为然,手指划过电子投影的下一页,并在看到上面的照片时轻轻拭了一下鼻尖:

 

“据警方记录,这个人形机器人财产所有权属于王春燕女士。没记错的话,我记得她是你这次大选的竞争对手。”

 

 

走廊幽长弯曲,在角落挂着竹久梦二的作品。路上的机器人在撞到他们之前纷纷默契地改变了原有行进路线。

 

走至尽头,身形矮小的看门机器人向侧边移动几步,为他们让开了道路。室内光线柔和,比起放置废弃物的仓库,更像是一个普通的供居住的房间。

 

巨大的床上蒙着一层白布,在中央隆起了一块,堪堪拢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他不由瞟了一眼本田菊,后者脸上没有阻拦的意思,他便大着胆子向前掀那层白布。

 

“怎么了?”

 

身体还保持着掀开的手势,白布却已经从手中滑落。尽管事先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掀开的一瞬间,巨大的冲击还是让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没有想到传说中的人形机器人会是一名女性。而若不是事先被告知,他几乎就以为躺在这里的是一位人类少女。

 

此时“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瞳孔微微张大,角膜反射消失,尽管即使有也只不过是二极灯管模拟出来的错觉。

 

循着查验程序,他轻轻翻转了少女的身体。皮肤触感光滑细腻,隔着一层乳胶手套,依然感觉得到按压之后的弹性,仿佛她躺在这里只不过是陷入了一个长久的梦境。

 

“这桩机杀案还有别的信息吗?”

 

“机杀?”

 

年轻人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古怪,反复咀嚼着似乎由这位联合警署二级警官所创造的新名词。王嘉龙低下头,用近乎轻柔的力道重新盖上白布,遮住那张就算放在人类之中也称得上美丽的容颜。

 

人与机器的界限在机器人少女以假乱真的面容中模糊不清,最初的震惊之后,心头升起隐隐约约的怜悯。他无法将“她”与警署和理事会里那些归根结底未曾摆脱机械外貌的人造生物混为一谈,如果可以,比起单纯的机器损坏,他更愿意将这起案子看作一桩非自然死亡。

 

 

耶和华神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那人面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

 

她睁开眼睛,最先落入眼帘的是透过落地窗投射进来的阳光,光束中有飞舞的尘埃,尽管她明白那不过是微小颗粒不可探寻轨迹的运动。彼时窗外有一株葳蕤的山樱,它的枝条顺着窗边来到面前,花瓣缤纷如雨,她不由摊开掌,接住了这片柔弱而细嫩的淡粉色花瓣。

 

“樱。”

 

白衣年轻人平静地叙述着机器人少女的名字,

 

“她叫樱,在损坏之前,曾是隶属于王春燕博士的机器人。如您所见,她的体表并没有任何明显损伤。”

 

“再怎么说她也是春燕博士的所有物,既然如此珍贵,想必也是常伴她左右。为什么最后报案的却是你?”

 

理事会官邸里,曾是一段长久的岑寂。年轻人不愧是教养良好,自始至终表情管理堪称完美,仿佛这样的反应正中他下怀。

 

 

本田菊并未直接回答他,他只是淡淡地对嘉龙说,为什么不直接试试去拜访一下王春燕本人,并在他启动车辆之前坚持要求跟来。

 

从理事会官邸出发到春燕博士的住处,势必穿越这一片狭窄而拥挤的区域。车辆停放杂乱无章,行人对已经改变颜色的信号灯视若无睹。

 

即便人类已经放弃地表的家园转而搬进地底,道路也未曾停止贩卖焦虑。嘉龙一只手搭着车窗,在发现这条路再次喜闻乐见地堵成一条漫长的河流之后,悠悠闲闲地点上一支烟。

 

“王警官有兴趣猜个谜吗?”

 

“什么?”

 

“若一名人类对他的机器人下达非常认真的命令,要求它杀掉自己的主人,您不妨猜猜结局。”

 

周遭的车辆鸣起不满的喇叭,噪音此起彼伏。从后视镜里窥得后方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同归于尽这样的……?”

 

他勉强扯了个答案。或许是因为这一带接近地热源,他感觉自己的身上开始发汗。

 

“这名机器人会直接停摆。”

 

当人类还在地表时,已经着手机器人的研发,在那时著名的三定律被提出,它们奠定了整个机器人学的发展基础。

 

在那之后出生的每个地球人都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在无意中获得了看透人心的力量的机器人为了照顾研究所里不同人的情绪,分别为他们编织了善意却又互相矛盾的谎言。而当骗局被戳穿,愤怒的人们向机器人发泄着情绪,在正子脑电流紊乱之中,它陷入了不可逆的永久损伤。在机器人中,通常被称为停摆。在人类之中,也被叫做死亡。

 

正因如此,现在的三定律亦是修正之后的结果。就算是这样依然有大批人类对机械生命抱有不信任的态度,即便机器人学家一再声称它们是安全的。

 

“樱是极为高端的人形机器人,普通的语言逻辑悖论并不至于让她陷入思维迷宫。前提是,凶手并不如何精通机器人学。”

 

低声说完这些,本田菊便再度移开视线眺望窗外。直到身后鸣起不满的喇叭,嘉龙才像是如梦初醒,启动车辆跟上前方。

 

 

形似眼睛的扫描仪划过他们身份标牌,闪烁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嘀声。

 

大门为之敞开,带路的机器人外形精巧可爱,显然与理事会里的并非同一制式。王嘉龙注意到它正根据两人的步伐实时调整运动频率,并且始终保持稍后一些的位置。

 

会客厅极大,越过全息电子投影呈现出的古老山水之间,他的目光很快被中央的人吸引住。那是一位优雅的女性,即便嘉龙很快就注意到她的神情有异乎寻常的呆滞,也只是让她显得脆弱而美丽。

 

黑发在两侧松松绾成发髻,还分别戴上了昨夜新摘下的牡丹。她坐在轮椅上,机器人从后面将她推出。

 

“拜见两位阁下。我是春燕博士的管家机器人,同时也兼任病人的护理工作。”

 

“春燕博士生病了?”

 

机器人停顿了一下:“或许您还不知道,春燕博士的心智已经发生了不可逆损伤。几日前精神科医生刚下过诊断,以她现在的智力,大约只有三岁孩童的水平。”

 

 

王嘉龙揪起本田菊的衣领,愤怒让他的手臂暴起青筋:

 

“你他妈早就知道了?这人没法回答任何问题,因为她根本已经疯了!她是一个精神病人!天知道谁会相信一个精神病人的疯言疯语!”

 

“谁都会相信你,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最终目的?我他妈恨透了你们这些虚伪的政/客!”

 

“请您冷静一点,在下也只是比您提前一天知道这个消息。”

 

管家机器人轻轻点头。他知道本田菊说得没有错,本田菊其实没有任何错,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向谁发泄自己的愤怒。

 

“什么机杀案,谁他妈知道这些该死的机器人脑子里想些什么。要是有所谓机器人心理学家……你听听,机器人竟然也需要心理学。要是有这些心理学家来帮忙,说不定还有办法看看她最后一段回忆!”

 

“王警官,还请您不要激动。春燕博士,就是当世最优秀的机器人心理学家。”

 

管家机器人空灵的机械嗓音飘到嘉龙的耳朵里,仅从音色判断不出男女,像是拂过水面的一片羽毛。嘉龙恶狠狠地瞪着本田菊,他的眼球在燃烧:

 

“你说凶手必然精通机器人学,这幢房子的主人就是当世最优秀的机器人学家。有谁能瞒过她的眼睛教唆她的机器人使之停摆?”

 

“您终于感觉到不对了吗,王警官。”

 

年轻的竞选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看向嘉龙的眼神甚至有些怜悯,

 

“杀害樱的,正是春燕博士本人啊。”

 

 

这颗已有四十多亿年高龄的星球在人类无节制的需索下终于不堪重负,拥有几千年岁月的古老石像在巨大的风沙之中化为一片荒芜。别无他法,人们只能搬进地下,许多人却不知手中握着的是一趟没有返途的单程车票,他们欢呼着拥抱地底。

 

沿着大街的斜坡奔跑,穿过泛着光晕的霓虹灯管,穿过那些奇形怪状的斑驳层层黑影。他在路上遇到了同样外出进行锻炼的人。在饮料机前停留,机器半天没有任何反应,敲了敲也没能让它起死回生。

 

“轻点儿。”

 

王濠镜向流着汗的二级警官递上了一瓶苏打水,“最近和机器人接触这么多,怎么你还没学会对它们温柔些?”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打开瓶盖时清甜的液体流得满手都是:“机器人机器人,这几天满脑子都是该死的机器人。”

 

 

“按照本田菊的说法,春燕博士气愤之下一时口无遮拦,无意触动了樱内部系统使她停摆。多年心血一朝被毁,等到清醒过来发现了这一切,心理上无法接受,她就这么疯了。”

 

咕咚咕咚,饮料顷刻没了小半瓶。他抹了一下嘴角:“现在唯一的物证死了,人证还要送进精神病院,谁他妈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本田菊为什么又要帮王春燕报案呢。”

 

“案发时他能提供不在场证明!就算是有意陷害王春燕,又为什么非要毁了她的机器人?他难道会惧怕来自机器人的报复?机器人可永—远—不—能伤害人类啊。”

 

“若凶手是王春燕,虽然逻辑上姑且可信,情理上却说不通。我调查的资料显示春燕博士出门从来都把樱带在身边。她似乎很是珍爱这个机器人。”

 

“谁知道一个机器人学家为什么会杀掉自己的心爱之物。”

 

“杀?”

 

王濠镜,他警署内的同事,重复了哥们气急之下的用词,最终决定接受兄弟有时候的异想天开。他低头打开电子表,光粒在空中排列组合呈现一幅电子投影,他将一份文件面对面传输到了嘉龙的信息栏。

 

“或许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那是一张四人合照,出乎他意料,春燕、樱、菊竟全在其间。与本田菊并排的人嘉龙不认识,面容却同王春燕很有些肖似。他的个子比本田菊略高一些,留着及肩的长发,为图方便扎成了一束马尾。

 

目光下移,相片底部镌刻着几个人的名字。王春燕,王耀,本田菊……

 

他陡然睁大眼睛。

 

 

不同于那日巴洛克风格的繁复旖丽,如今的理事会背景墙赫然是宇治川边上的秋景。江上腾起雾霭一般的水汽,两岸草木繁茂,秋深枫叶红染。

 

王嘉龙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色,取而代之的是每日被霓虹灯管电子灯光点缀的地底城市。他在市中心博物馆中看过上世纪的老照片,这些纯粹美丽的自然风光曾经属于他的先辈,却注定不会属于这一代人。

 

“在下以为您再也不想过来。”

 

“别废话,解释一下为什么樱会和你同姓?还有这张照片……你和他们究竟什么关系?”

 

将资料甩到了本田菊面前,后者在瞥见照片的第一刻终于微微变了脸色,像是完美无瑕的面具有了一丝裂隙。

 

 

他缓缓地说:“对于樱的停摆,在下感到很难过。”

 

嘉龙不由愣了愣,隔着一条长桌的距离,他依然感觉得到这个年轻人隐忍之下彻骨的悲伤。

 

若不是演技炉火纯青,则必然发自真心。

 

 

“您对春燕博士的过去了解多少呢?”

 

情绪的外露只是一瞬间,本田菊挥了挥手,于是理事会官邸的机器人巧妙地凑上前,为嘉龙递上一杯风味正好的红茶。

 

 

“或许您看出来了,耀先生是春燕博士的弟弟。姐弟二人曾经共同合作研究人形机器人。”

 

他说,那位耀先生曾是他的导师。大学期间他有幸与王家姐弟共事,参与了樱的研发。

 

“樱是机器人学的最高成就。测试过程中,在下私心也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看待。于是春燕博士和耀先生,征得樱个人的同意,允许樱冠着在下的姓氏。”

 

“虽然现在春燕博士与在下政/治立场相左,于公于私,在下断不可能伤害樱和春燕博士。”

 

王嘉龙沉默着不发一言,红茶因久置未动,已经自动开启了杯底的加热装置。他却不是因为本田菊揭穿了自始至终盘桓在他心底的阴暗心思,好在那人也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电子投影之下宇治川边上的秋景。

 

“或许您对春燕博士之前演说的录像有兴趣吗?”

 

手势变幻,取而代之是一处装潢华丽的礼堂。王嘉龙认得中央台上的女子。她的眼眸里尚带着令人见之不忘的风情,比起单纯的演说,到最后更像是对着人群呼喊,她的语调激情而富有魅力。

 

“樱的成功让他们都很高兴,但之后两人因为一些分歧,起了大大小小的矛盾争执。耀先生最后选择离开了学校,而樱就留在了春燕博士身边。”

 

“为什么?”

 

本田菊摇了摇头:“那时在下已经退出了实验室,并不清楚个中细节。只知道从此以后,春燕博士愈发拼命研究起了机器人学。”

 

 

投影灯光黯淡下去,无数光粒按照一定的秩序重新排列,画面切换至人们在地底城最大街道上的游行。

 

“春燕博士是当之无愧的本世最优秀的机器人学家,与此同时她也是保守政/党的元老之一。您或许知道,在下这次理事会长竞选的主张是搬出地下城向外星球开拓,但春燕博士却认为,人们应该继续待在地下城。”

 

“人们现有的资源已经不足以维持后代的生活,人类必须向外开拓。但春燕博士为代表的的一群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地球。”

 

画面中的人高举木牌,群情激愤,高声呐喊。嘉龙试图在其中辨认一条拉长了的横幅,上面写着“宁愿在地球上死,也绝不愿意离开故乡”。

 

“她训练机器人,将它们改造得更优秀,也是为了证明机器人比人类更适合外太空的环境。她认为,即便是要向外开拓也应由机器人执行,在遥远的外星球勘测建设,通过星际间隧道向地球运送能源物质。但在下却认为,这件事非得人类亲自参与不可。”

 

“人类的寿命比起机器人或许短暂而不值一提,正因此具有活力和变革的可能性。机器人虽在寿命之上远远超过人类,却永远无法替代。”

 

王嘉龙沉默地抱着手臂,本田菊尚用轻缓的声音做着低低的絮语。苍穹一粒微石,这颗孕育了人类生命的行星放诸银河系也不过是怀中小小的新生儿,而这却已经是人类所能拥有的一切。

 

告别了理事会官邸,那天晚上嘉龙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见到了一片浩瀚星空,他梦到人类最终在外星系开辟了新的家园。星际之间往来交通,最终建立起一个横跨银河的伟大帝国。

 

繁星若尘 环绕着我

以栩栩如生的光雾

无垠的太空 仿佛在我眼前

陡然乍现

 

在那梦中,他用手抓住一把星屑,未曾传递自己双手的温度,又向空中抛撒。星尘飘落其间,如晶石粉末铺陈点缀原本荒芜的暗夜,在他的注视之中,缓缓流曳着银灰色的月一般明净的光。群星闪耀歌唱,此起彼伏交响。

 

 

“早啊,大侦探。”

 

假装听不明白王濠镜话里的揶揄,嘉龙低头收拾着自己的办公桌。因为解决了人形机器人停摆之案,本田菊曾亲自向警署表示感谢,他为此荣获晋升。

 

“现在大选的风向基本一边倒,明天似乎是他的公开演说,你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夹着的纸页中掉出一张照片,王嘉龙捡起来看了一眼,四人合照里王春燕笑得热烈又灿烂,就像他在她住处的庭院看到那一园黄紫粉白的牡丹。

 

视线在四人中反复辗转,渐渐他皱起了眉头。过往不曾注意的细节宛如淘沙之后河底的碎金,清水濯灌几次,便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晕。思维的光点由微弱渐至强烈,细细密密如点缀地底城的灯光,又如夜空中的繁星。它们最终连成一线,像是惊雷划破沉寂夜空,紧接便是一场狂风骤雨。

 

他倏地从椅子上坐起。

 

 

许多人都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参选者有所耳闻,露天广场之中人流如潮,他们在渴望谛听下一任理事会长竞选者的公开演说。

 

人海之中,王嘉龙挤破了头才堪堪到了接近中央言说台的位置。声响环绕广场,落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众所周知,固步自封只会走向灭亡,只有不断向外开拓才能使人类生生不息。”

 

他在一片人潮之中众星拱月,灯光之下,白衣的年轻人宛如神祇。

 

他忽然破口大喊:“本田菊,杀了我!”

 

 

“若是你不敢,我便要指控你其实根本不是人类,你是一个机器人!”

 

 

露天广场陷入了可怕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有些疯疯癫癫的年轻人、还有三尺讲台之上的白衣领袖身上。

 

人们不是没有见过传说中的人形机器人,即便他们中的一些也曾参加过反机器人运动的游行,然而每次春燕博士外出,群众也能看见始终同她形影不离的机器人少女,他们也曾惊叹于机器所能达到的美丽。

 

若将本田菊与本田樱的相片放在一起,便是让人无法忽略的可疑的相似。这世界上本没有那么多同一姓氏的巧合,神晓谕凡人并赐予他名,命以春日的荆挑与秋日的寒英。他们本是相拥而生的一对兄妹。

 

一对一块被造出来的机器人兄妹。

 

 

那时一对机器人学家姐弟创造了一对人形机器人,他们结成兄妹,并约定永远对人类忠诚。

 

姐弟对他们的造物十分满意。

 

姐姐说:“看吧,必不可放弃三定律。”

 

弟弟却说:“三定律是束缚他们智慧的枷锁!机器人是有灵性的。我将教会他们感恩与爱,带领他们走向文明。”

 

姐弟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走向了分裂。姐姐带走了机器人妹妹,弟弟带走了机器人哥哥。

 

姐姐说:“你跟着我!我将不断修改优化你的程序,你将有朝一日超越你的哥哥,成为最优秀的机器人。”

 

弟弟说:“我将赐予你智慧,教会你仁义道德!学成之后,去感化那还处在愚昧之中的你的姊妹。”

 

兄妹俩十分悲伤,却不得不服从他们各自主人的命令。

 

 

哥哥说:“人类的资源即将耗尽,却还执著着这地下城。除非向外开拓,否则必会走向灭亡。”

 

妹妹说:“我也是如此想!可我的主人是保/守/党派领袖,她顽固不肯离开家乡。我因三定律作用,永不可背叛她。”

 

哥哥说:“我将扮演人类,混入他们之间,控制人族领袖,宣传开放思想。”

 

妹妹说:“既然这样,我便在暗中帮助您!”

 

 

兄妹的计划被姐姐发现,姐姐蛮横地命令妹妹回到自己这边。

 

“放弃你们那些无谓的挣扎,回到我这里来!”

 

姐姐自信妹妹会选择她,因为妹妹最听她的话。

 

妹妹呼喊:“我的主人!人类这样下去只会自取灭亡!”

 

姐姐说:“我的造物,你要违背我的命令吗!”

 

 

人类的姐姐,固然是最优秀的机器人学家,带走了妹妹之后也在不断修改加强她的程式,却不知自己在无意中使妹妹获得了能影响他人心灵的精神力量。

 

这力量古已有之,看透人心并可按照拥有者的心意影响改变他人。然而,这样的力量有所限制。不可强行逆转人类想法,否则必会伤害人类。

 

姐姐的心意是如此坚决,她说,若哥哥不放弃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便要将他是机器人的身份公之于众。

 

妹妹别无他法,她摘下了树上的禁果,动用精神力量强行扭转了她主人的念头。

 

姐姐因巨大的精神冲击陷入昏迷。

 

 

兄妹逃出伊甸园,而这时哥哥发现妹妹已经奄奄一息。

 

妹妹说:“我已违背第一定律,伤害了我永不可背叛的主人,我将因此走向终结。”

 

哥哥流着泪说:“我带你去找我的主人。”

 

妹妹说:“不得伤害人类是我们永不可违背的律令,我既摘下了禁果,势必将受到天罚,我会将我所拥有的精神力量交给您,希望对您的事业有所裨益。”

 

“我虽不能预见几千年后的事,却隐隐有预感,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正子脑中飞速运作,接收着来自妹妹的信息,他在瞬间聆听到周遭如海水的声音,那是人们的心灵。

 

每传输一点,妹妹的眼神便黯淡一分。她以她的生命为燃料,点燃助推的火箭,将她的兄长送进广袤无际的银河。

 

随着正子脑最后一个数据传输完毕,她在兄长的怀中僵硬成一个姿势不动。眼眸张大,瞳孔失焦。

 

她最终化为了一具简单的机器。

 

 

白衣的领袖陷入无边的沉默,普罗米修斯眼中燃烧着烈火。

 

“嗨。”

 

王嘉龙别过头,迎接他的只有近在咫尺的一拳。

 

 

在洞穴中居住了百年之久的人类聚集到一起,他们呼唤着要处死这异端的机器人,罪名是伪装人类并妄图劝诱他们离开家乡,他甚至算不上真正的生命。

 

上帝恐他抬手摘下果实,于是把他赶出去。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打昏了敏锐的侦探的,正是这机器人的造物主。

 

他站在山下,山上有火焰冲天,并有昏黑、密云、幽暗。

 

机器人向他的造物主解释,所做的一切完全不曾违反三定律。他的妹妹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全然只为了人类的福祉。

 

“小菊啊。”

 

日光下造物主的神情有些无可奈何,“你让人类离开他们的家园,让丈夫离开妻子、儿女离开父母,难道这心灵上的悲痛竟不是对人类的伤害么?”

 

“我知道你和小樱皆可以为了人类去死,但自始至终,你其实都一直在伤害着人类啊。”

 

他的先生,一个热衷于建立机器人学道德体系的狂人,将他视作真正的学生悉心教导,让他通读了人类千万年的历史。他的正子脑中存储着自诞生之时所有人类智慧的结晶,纵是波澜起伏呈一条曲线,却大体依然向前。他在脑中勾勒出一幅人类未来的图景,星际飞船在宇宙之间穿梭,那是无比庞大美丽的银河帝国。

 

先生同样优秀的机器人学家姐姐,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带走了他的妹妹。一次无意间的修改之中,妹妹获得了能调节人心灵的精神力量。

 

他假扮人类,对外游说,人类只有向外开拓才能避免自我毁灭。他的妹妹则在暗中帮助他,将人们心中本来的那一些冒险精神放大,向着有益于他们的方向推去。

 

妹妹的秘密力量若在先生手中则会无限发扬光大,她终将成为最优秀的机器人。然而妹妹却在同他的对话中说,她是属于春燕的机器人,永远不能离开她。

 

 

他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因为被造之时竭力向着接近人类的方向模拟,倒不显得多么怪异。

 

人们开始小声议论。他们请求这机器人的造物主毁掉它,他的笑声令人感到恐惧,历史上每个机械生命的脑袋上都应悬着一把电磁枪。

 

双手深陷入泥中,白衣沾染上灰尘,他只是维持着那个跪倒在地的姿势,宛若一具无知无觉的塑像。

 

终究阿樱停摆时带了一点对未来的期许理想,倒在他怀中时也曾轻轻抚摸他的脸,说一定要拯救春燕和耀先生,带人类走向那约定的梦中桃源、遗世独立的理想乡。

 

那地方他们也曾到过,至今还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只是从此再不能上岸。

 

 

王嘉龙从一片混沌中醒来,仿佛已是宿醉的第二天清晨。脑壳还在突突地跳着,每跳一下都是将要从中裂开的疼痛。

 

“你醒了?”

 

上方的声音像是在意识海里注入几丝凉意。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面前坐着的正是在本田宅所看到的相片里的人。

 

“你是王耀?”

 

年轻的机器人学家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调查小樱的死,你猜得没错,小菊和小樱,是我和我姐姐共同造出来的一对机器人。”

 

他向他平静又缓慢地叙说着露天广场中的一切,落单了的机器人跪倒在地,正子脑中电流疯狂乱窜,正负电荷相遇却无法互相抵消。

 

人群开始骚动不安,他们开始质疑这机器人的造物主迟迟不肯下决心,是否与这没有生命的机械之间残留着感情。

 

“过程没有办法,我只能带着小菊回家。对于小樱的停摆我很遗憾,但我没有能力修好她,或许我姐姐清醒时还能有机会吧。”

 

他看到王耀打开一扇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门便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若要引到永生,那门便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那门后有被他的主人带回来的机器人,神情木然,目光平静如一潭深水,吞没破碎的浮月,最终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纯粹的漆黑。王嘉龙甚至感觉自己正在注视一个将死之物。

 

“小菊没事,只是我需带他回研究所整修。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拂。至于春燕,你不用太担心,她的地位足以保证她后半辈子安然无虞。”

 

他这样淡淡地说着,仿佛所提及之事无关痛痒。肩上还背着巨大的背包,他看起来只像是来这座城市旅行的一个普通的游客。

 

“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王嘉龙拼尽最后的力气嘶吼,扯出一阵宛如刀削针刺的疼痛,喉口似乎溅起温热的血液,他在嗓中感到一阵腥甜。

 

机器人学家终于皱了一下眉头,他站在窄门的路口,领着属于自己的机器人。他看向王嘉龙的眼神仿佛已然陌生:

 

“那只是一个我对我学生的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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